查看原文
其他

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的,不止你一个人

何怀宏 非虚构时间 2022-09-11


现代人的物质生活条件比过去好多了,人均寿命也比以前世代的人们长多了,为什么还是有失落和焦虑?人们为什么还在内心渴望一种超验性?


人可能是需要一种根本的意义感,这种意义无法由物质的东西和世俗生活来提供和满足。人甚至还需要一种目的感,这种目的感也并不能由自己的成功、人类的具体目标来满足。人们还需要一种持久乃至永恒的感觉,这种感觉也不能只通过瞬间的快乐甚至狂喜来满足。


如果你在忙碌的当代生活中依旧隐隐感觉缺失了些什么,可以读一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这篇关于《虚无时代》的书评。


01

人们为什么会感觉缺失了什么?


彼得·沃森是英国一位著名的思想史家,他写的《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20世纪思想史: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等均已有中译本,最近上海译文出版社又推出了他的《虚无时代:上帝死后我们如何生活》。


《虚无时代》可以看作沃森上面思想史著作的一个延伸,因为他重点介绍了21世纪以来西方思想的一些最新发展,但独特的是,他还采取了一个在他看来一定是很紧要的视角,那就是在近代以来西方宗教信仰渐渐衰微,原先的基本信仰和价值渐渐被虚无化之后,现代社会的人们如何生活和思考?而在跨入新世纪的最近一些年,西方是否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试图复兴宗教或宗教性的思潮?

《虚无时代:上帝死后我们如何生活》

[英]彼得·沃森 著,高礼杰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4


作者认为,世俗化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达到顶点,而在21世纪伊始,越来越多的人转向(或者说返回到)宗教。我稍稍有点怀疑这一估计,因为至少在广义基督教的范围内,衰落似乎还在继续,去教堂的人还在继续减少。


但我也承认,近年的确还是出现了某种转变,而且这种转变的初步征兆甚至开始发生在过去一些相当世俗化甚至政治化,或者说本来不怎么关心信仰的知识分子那里。


这些新的“寻神”或准“寻神”探求大概首先是因为人们感到了某种精神的深层缺失。在现代物质文明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之后,在政治秩序似乎也走到了“历史的终结”之后,现代人是否生活得幸福或者至少觉得相当充实和有意义?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或者说,还是有许多的、甚至比过去更多的焦虑和不安?

《最后的晚餐》,达芬奇。基督教曾对西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


人们为什么会感觉缺失了什么?现代人的物质生活条件比过去好多了,人均寿命也比以前世代的人们长多了,为什么还是有失落和焦虑?


和以前的时代相比,世界大致和平,经济繁荣,科技猛进,虽然还是有种种不如意,但似乎完全没有20世纪中叶的那种灾难和严重危机,没有大的战争,没有大饥馑,甚至瘟疫也长久蛰伏,即便是新近暴发的新冠疫情,也没有过去动辄夺去近一半人口的瘟疫那样可怕,而且,人们还是相当了解新冠肺炎的病理机制和治疗方案,不像过去的年代那样无知。


但为什么人们还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而且,这种不安更多地还不是发生在普通人中间,而是发生在成功人士中间,发生在那些获得了相当多的知识以及声望地位、权力财富的人们中间。


02

西方有过半数的人,依旧相信天使


沃森略微回顾了一下西方人离开传统宗教信仰的思想过程。


沃森认为,脱离上帝的观点由18世纪吉本和休谟所开创(在我看来,这种思想还可以追溯得更早,比如马基雅维利),经过伏尔泰和法国大革命的发展,再被康德、黑格尔和浪漫派、德国《圣经》批判学、孔德以及“实证主义的萌芽”所继承(同样,我认为在上述思想家那里有一些只是部分地继承,他们还是给上帝留有地位)。在19世纪中期,费尔巴哈、马克思、叔本华登上历史舞台(到尼采达到一个顶峰)

哲学家尼采,曾提出“上帝已死”的说法,认为上帝已不再是生命意义的来源或是道德圭臬。/wiki


此外,欧文、斯宾塞的社会和哲学理论以及达尔文的生物学也对宗教造成了巨大冲击。这一观点在其发展过程中也不断诉诸古代的无神论者如伊壁鸠鲁、卢克莱修等。它势不可挡,阿诺德在达尔文《物种起源》出版10年后就曾感叹:信仰之海“忧郁、漫长,潮声渐息”。


但是,整个社会或者说社会基层的信仰气氛的转变开始并不是那么快速的。沃森甚至认为,直到20世纪60年代,英国还基本上是一个基督教国家。但之后的数十年间,英国乃至欧美的社会信仰就已大变。上帝先是在知识分子、文化精英的层面“死了”,然后是在社会的层面也消失或者淡化了。

生物学家达尔文,其生物学思想对宗教造成了巨大冲击。/wiki


人们在新的理想观念的允诺和激励下,几乎全力以赴地追求世俗的美好世界。一些社会和政治的意识形态也曾试图填补上帝死后的信仰空间,而最重要的一种替代物大概还是科学,它们或许还取得了部分成功,但最后还是难于取代。人们对一种超验现象的渴望乃至相信还是在社会广泛地存在,他们不一定相信过去的上帝了,但据英、美的民意调查,却还是有超过半数的人相信神鬼、天使,或者相信另外一些灵异现象。


在一些知识分子中,甚至还出现了从世俗返回传统信仰的征兆。

《迪亚特洛夫事件》剧照,电影涉及到1959年发生的九名俄罗斯登山爱好者在乌拉尔山脉附近失踪的超现实现象。


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并不想回到过去的上帝,不想相信超验的存在,尤其是不相信人格化的神。但是,他们还是感到了信仰的缺失,甚至也开始重新认识宗教的合理乃至积极的意义。


他们并不想回到过去的宗教,而是开始努力地尝试通过一些另外的途径来重建信仰或弥补缺失。沃森介绍了几位这样的著名思想家,他们曾经在努力推动美好世俗社会的事业中声誉卓著,富有影响,但是,在他们的晚年之作中,却严重地忧虑信仰的问题。


他们在最近几年似乎是不约而同地都探讨了信仰和超验性的问题,他们在努力地探寻各种出路,这是否还和他们个人步入暮年甚至临近死亡有关?


哈贝马斯的《对于缺失的意识:后世俗时代的信念与理性》一书的写作很有意思,它几乎可以说是哈贝马斯和德国各个大学耶稣会会士们合写的作品,他们从书的命名开始就一直在给出反馈意见。而过去的启蒙知识分子可是相当攻击耶稣会士,或至少唯恐避之不及的。

《An Awareness of What is Missing》

Jurgen Habermas

2010-4


哈贝马斯认为,即便世俗主义者和宗教信仰者之间的分歧“永远不能在认知的水平上解决”,但宗教的合理性远远超出无神论者的想象,而世俗主义者也有责任接受这个事实。


03

传统与社会的团结


在哈贝马斯看来,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感觉到现代性“失去控制”了。他说:“各种宗教传统在当今发挥的功能在于,它们表达了人们对我们生活中所缺失事物的意识。它们对失败和痛苦保持着活跃的敏感度。它们拯救了我们在文化和社会合理化进程中被彻底毁灭的社会关系和个人关系,以免这些维度被淹没吞噬。”

德国当代哲学家、社会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wiki


当然,哈贝马斯也不是主张回归传统信仰,他说我们现在最缺失的东西还是“团结”。但如何团结呢?我想至少有一点可以考虑:如果说近代启蒙者曾经希望当时势力强大的宗教宽容世俗思想的话,那么,今天的人们也许应该希望势力强大的世俗思想宽容甚至努力去“理解”或“体会”宗教。


德沃金以其生前讲演为基础出版的著作《没有上帝的宗教》(Religion without God,2013)中认为:“宗教性的无神论”并不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

《没有上帝的宗教》

[美] 罗纳德·德沃金 著,於兴中 译

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7


宗教“并不必然意味着笃信上帝”,而是“关心人类生活的意义以及所谓好生活意味着什么”,生活内在意义与自然内在美感是对生活保有完整宗教态度的核心要素。这些信念不能与一个人生活的其他部分割裂开来——它们渗入存在,令人产生骄傲、悔恨和震颤,而神秘性则构成了这种震颤的重要部分。


他举例说,当人面对空间让人无法想象的广袤性,原子微粒那令人无法相信的复杂性的时候,很多科学家都产生了一种情感上的反应,类似于传统宗教话语中的“敬畏感”。德沃金说,最终造成宗教态度的事物是审美性的,即我们发现宇宙之美。他同意爱因斯坦的观点,认为神秘性本身就是最美的事物。

美国法理学家罗纳德·德沃金/wiki


但看来他还没有爱因斯坦走得那么远——正是一种神圣的宇宙和谐之美使其相信有一种超越的存在。


内格尔在最近的一本书《世俗哲学与宗教气质》Secular Philosophy and the Religious Temperament中写道:

“存在是某种宏伟的事物,而日常生活虽说必不可少,但似乎还不足以回应存在,似乎无法觉察到存在。

Secular Philosophy and the Religious Temperament

Thomas Nagel

2009-12-18


“尽管听起来难以令人接受,但宗教气质把单纯之人的生活视为不充分的生活,视为对我们存在方式的片面认识或者拒斥。”


他在其后一本著作《心灵与宇宙:对唯物论的新达尔文主义自然观的诘问》(Mind & Cosmos,2012)中批评新达尔文主义对自然、人生、意识、理性乃至道德价值所主张的进化观,认为这样一种当代科学的正统说法,“几乎必然是错误的”。


生活不仅是一种物理现象,也包含了“目的性要素”。根据自然目的论的假设,或许会有一种“宇宙性的预先安排,生活、意识以及价值的形成同这种安排具有不可割裂的紧密联系”。

《心灵与宇宙:对唯物论的新达尔文主义自然观的诘问》

[美] 托马斯·内格尔 著,张卜天 译

商务印书馆,2017-9


04

人需要一种根本的意义感


沃森在介绍了上述思想家之后指出,这三位分别位于大西洋两岸,并都处于他们各自职业领域顶峰的哲学家,都说出了大致相同的话。他们都认为,科学试图铲除基督教和其他主要信仰的许多基本观念已经有500多年的历史,然而,许多人还是感到有“某种东西”遗失了。人们还是有一种超验性的冲动。


人们为什么还在内心渴望一种超验性?可能是需要一种根本的意义感,这种意义无法由物质的东西和世俗生活来提供和满足。人甚至还需要一种目的感,这种目的感也并不能由自己的成功、甚至人类的具体目标来满足。人们还需要一种持久乃至永恒的感觉,这种感觉也不能只通过瞬间的快乐甚至狂喜来满足。


我们怎么弥补这种缺失?许多人谈到了艺术和美。但这里要遇到两个问题:


第一,是美和艺术是否能够替代宗教信仰的追求,的确,它们都是精神的追求,它们无疑可以部分地替代后一种追求,在一些人那里甚至可以完全代替,但它们毕竟不是内容和目标完全一样的追求,因为还有一些不仅能够欣赏美、也能够创造美的艺术家依然感到自己的缺失。


第二,是否所有人都能够、以及都愿意追求美呢?或者即便不能创造,也还能够欣赏和尊重美呢?诸多美的内容是否又有品位的差别呢?


沃森还介绍了查尔斯·泰勒的看法。

《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

[加]查尔斯·泰勒 著,韩震 译

译林出版社,2012-6


泰勒在《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Sources of the Self,1989)和《世俗时代》(A Secular Age,2007)这两本著作中反复指出,当今栖息于世俗世界且缺乏信仰的人已然迷失,他们遗失了重要且关键的东西,一种甚或是人们最为重要的东西。按照他的说法,那是一种完整的感觉,充实的感觉,充满意义的感觉,一种对超越之物的感觉。他说,那种“超越的时代”已然褪色了,我们被“一种不舒服、空虚的感觉,一种对意义的渴求”所萦绕。


日常生活充斥着一种可怖的单调感;琐碎的空虚感以及对意义的需求只有通过“对超验性的恢复”才能够解决。

《世俗时代》

[加]查尔斯·泰勒 著,张容南、盛韵、刘擎 等译

上海三联书店,2016-12


沃森自己没有提出很明确的观点,他说他这本书主要是介绍围绕着这个问题提出的各种最近的思想观念和潮流。


但他的看法可能较倾向于认为:我们需要明确缺失,需要探索各种出路,但不必回到过去的传统的宗教信仰,因为宗教也具有一种实践中可能带来的恐怖性和思想上与理性论证不相容的荒谬性。


他在书的首尾都举了拉什迪被追杀的例子。尽管反驳者可能会认为:在西方知识分子所属的传统社会中的主流宗教还那么让人恐怖吗?十字军和烧死女巫的时代不是早已过去了吗?它不是已经变得相当温和甚至太温和了吗?但不管怎样,沃森的这本书无疑抓住了当今时代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彼得•沃森致中国读者,谈《虚无时代》☟☟☟

END

 作者丨何怀宏


作者:(英)彼得·沃森

译者:高礼杰

书号:9787532787043

定价: 88元



长按扫码

进入译文旗舰店 优惠购买



作者简介:

彼得•沃森(Peter Watson),生于1943年,英国思想史学者,《今日种族》杂志创办人和主编,《新社会》杂志的副主编,曾任《泰晤士报》《纽约时报》《观察家》等报记者、专栏作者、剑桥大学麦克唐纳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以恢宏的思想史作品闻名于西方世界,著有《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20世纪思想史: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德国天才》等。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在孤立无援的世界中探索与创造、失败和成功的迷人故事。

1882年,尼采宣布 "上帝已死",以此为标志,西方世界进入无神论时代,宗教信仰坍塌带来的震荡催生了从思想界到艺术文化各个领域的百花齐放。哲学家、诗人、剧作家、画家、心理学家、科学家……数以万计杰出的个体将他们的创造性精力投入到设计没有上帝的生活方式中,在终极价值坍塌的废墟上独自面对希望与失望,拒绝妥协,展现出人类的尊严和勇气。今天,他们的事迹第一次被完整讲述了出来。

管无神论导向的绝非完满生活,但人类的灵魂却始终拒绝沉沦于黑暗之地。一个多世纪以来,这些最优秀的头脑对生存意义追寻和富有启示的回答,汇成一个宏大的人生主题。无论对于想知道生命意义,抑或想要理解我们生存于其中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发现“虚无时代”都将是一次令人惊喜的心灵体验。

延伸阅读

用故事,进入真实 | “译文纪实”系列全书目
人要朝前走,最难的是克服自我欺骗
在江城,遇见初来中国的何伟
《血殇》:爱与病毒的肉搏战
爱德华·威尔逊:我们的精神目标在于丰富进化史诗
阿兰·德波顿:许多痛苦源自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
旅行,是对生活的一次小型演习

👇👇 戳“阅读原文”·进入“译文纪实”专题页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